發布:2021-12-04 20:52:00編輯:視頻君來源:視頻教程網
父親最后的時光
文/周毓滔
父親最后的生命時光,是在洶洶瘟疫中度過的,很苦、很難、很煎熬。我的心靈也備受折磨,直至現在,還隱隱作痛。
元月22日,武漢封城的前一天,素來謹慎的我,和夫人開始宅居。疫情嚴峻,交通不暢,外地的兒子兒媳,女兒女婿外孫外孫女,都不能回家過年,我們也不方便出去。除夕,老兩口燉只土雞,炒兩樣小菜,沒喝酒,也沒喝飲料,吃了一碗飯,簡簡單單團了年。打開門走出來,街上空蕩蕩的,各家屋檐上的大紅燈籠,掛得轟轟烈烈。厚厚的、低低的、墨汁般的烏云翻滾著。風聲不起,四周靜悄悄,柔弱的燈光,將寧靜抹上一層橘紅。這是喜慶的顏色,不知為何,卻心生惴惴。一聲驚天動地的霹靂,緊接著大雨滂沱。用手機錄下暴雨中的景象,發在朋友圈,配了一段文字:“除夕,烏天黑地,霹靂震天,暴雨傾盆。長這么大,從來沒見過的現象。大自然,在警示什么?”
正月,打電話拜年。父親,岳父岳母,都是八十好幾的人,沒有登門,少禮了。不曾邁出家門一步,也婉拒了打算前來祝福的親友。2月3日(正月初十),接到二姐電話,跟二哥一起生活的父親,上廁所摔了一跤。老人摔倒,不是好事,何況八十八歲高齡的老人。八年前,父親雙腿血栓,住進省人民醫院。主治醫生說,必須手術,否則雙腿壞死,導致截肢。我們籌集資金,一心為父親做手術。專家會診,反對手術。血管淤積嚴重,手術有可能引起血栓流動,造成腦梗,風險太大。不得已,保守治療。身體素質特好的父親,足部形成新的血液循環,除了走路有點吃力,常常要坐下休息,別的毫無影響。精神矍鑠,整天樂呵呵的,都說活百歲沒問題。突然跌倒,有可能引發中風。我很焦急,想回去看望,卻走不了。縣里剛剛確診兩例新冠肺炎感染者,是武漢務工返鄉人員,其中之一離父親住處不到三公里。公共交通停運,封村封路,風聲鶴唳,草木皆兵,人人自危。打電話問二哥,答復說,狀況還好,沒發現什么問題。雖然很不放心,能夠做的,唯存僥幸:一定會平安無事。
2月11日,一直沒有新增確診和疑似病例,高度緊張的情緒有所舒緩,封堵的道路也通了。我們坐小妹夫的車趕回去,拐進二哥家的水泥路,上面橫梗著木頭和楠竹,無法通行。只好下車,從竹木間隙里鉆過去。大哥告訴我,聽說父親跌倒,就和大嫂趕過來,被障礙所阻,不敢進去,不得已打了轉身。二哥的子女都在家里,侄媳婦有了身孕,神經高度緊張,生怕出現不測。小心行得萬里船,嚴防死守,措施得力,是值得贊賞的。大哥不敢貿然進入,害怕攜帶病毒,造成嚴重后果,責任難以承受,是難以言說的無奈。病毒無形無色,潛伏期又長,沒有發燒癥狀者,也能傳染。人人都有可能傳播病毒。我們這幫不速之客,對二哥來說,壓力山大。他督促我們,一個個用洗手液洗手,清洗鞋底,身上噴灑酒精。種種慌亂的神情舉止,完全可以看出,他的心理負擔和恐慌多么沉重。二嫂說:“老人家昨天還好好的,吃了一大碗粥,今天早上,就不對頭。”
走進房里,父親仰躺床上。我們叫喊,父親“嗯”了聲,把左手舉起。我握住他的手,同他說話。父親除了“嗯”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喂粥糜,咽不下去,只能用湯匙喂點水。情況十分糟糕,怎么辦?大家商量,認為送醫院沒有實際意義。我默然無語,徹骨的悲涼油然而生。父親還明白,知道后人盡全力搶救,走了也沒遺憾。即使救不了,至少也要弄清病因,后人盡了孝道,也沒遺憾。私下同夫人商議。夫人說:“假若老在外面,怎么辦?”古老的風俗,人死在外面,靈魂進不了屋,父親如此高齡,怎么可以讓他成為游魂野鬼?這是世界上最殘忍、最愚昧、最不人道的風俗,給老人最后的生命時光,帶來難以描述的痛苦煎熬。“迷信,莫名其妙的迷信,總不能見死不救!”我有點火。夫人柔和地說:“非常理解你,然而,病毒這么厲害,醫院的陪護……”她戛然而止,沒有說下去。“嗡”的一聲,我的腦海里飛起一窩亂蜂。醫院病人匯集,特別危險的地方,陪護人員非常容易感染……這么想來,背脊冷颼颼的,渾身都是雞皮疙瘩。不敢提出送醫院,只提出請醫生來家吊點滴,免得脫水,盡量減輕父親的痛苦。二哥給附近診所打電話,醫生怕病毒,斷然拒絕。
當天晚上,我翻開了煎餅,無法入睡,父親張口出氣的樣子,始終在眼前晃動。如果不是瘟疫,父親早就送進醫院了。父親是骨肉親人,兄弟姐妹難道不是骨肉親人?為了救父親,自己可以置病毒于不顧,置生死于度外,怎么可以置兄弟姐妹的安危于不顧?偏遠貧困山區,醫療資源匱乏,一旦感染病毒,就是災難性的,后果不堪設想。一頭是父親,一頭是手足,一邊是疫情,一邊是孝道。在親情的泥淖里掙扎,在現實和人性的旋渦里沉浮,睜眼到天光,一籌莫展。剛從床上爬起來,二哥打來電話,提議送父親去醫院。二哥這樣的提議,是非常艱難的,需要很大的勇氣。可想而知,他一定和我一樣,在泥淖和旋渦里掙扎沉浮了一個通宵。通過電話溝通,很快達成共識。為了救父親,兄弟姐妹都不管不顧,置生死于度外了。
救護車將父親送進縣人民醫院,六兄弟姐妹先后趕到。他們戴的口罩,要么是棉紗,要么是劣質產品,即便醫用口罩,也是一次性的,戴了很長時間,黢黑黢黑。沒有基本的防護,實在太危險。可是,我家里也沒幾個口罩,縣城各大藥店,脫銷很久了。這個時候,后悔莫及。元月28日(正月初四),開藥店的朋友打來電話,要給我送二十個口罩。我婉拒了,因為嚴重鼻炎,家里經常備有口罩,還有十二個,沒怎么出門,使用口罩很有限。又是正月初四,朋友專程送口罩,太麻煩,太過意不去。根本的原因,還是沒有意識到病毒蔓延,會出現一罩難求的嚴峻局面。萬不得已,打電話給朋友。得到的答復,藥店里一只口罩也沒有,全部捐給政府了。沒有辦法,我在縣政協委員群求助。縣政協蔣新雄主席非常關心,四處打電話聯系。山立公司老總肖紅日先生雪中送炭,贈送五十只。
CT檢查,頭部沒有出血。結果讓人振奮,父親有救了!兄弟姐妹分成三班,每班守護一天一晚,我和二姐守第一班。預約好核磁共振回到病房,發現父親足部壞死的血管破裂,鮮血直流,請來護士,用紗布纏繞起來。兒子忠源發視頻關心爺爺的病情,父親聽到孫子的聲音,立即把頭偏過來。我把視頻送過去,忠源大聲地呼叫“爺爺”。父親瞪圓眼睛,喉嚨里“嗚嗚丫丫”響,想同心愛的孫子說話,卻不能夠,兩行渾濁的淚水淌過臉頰。二嫂說,摔倒那天,就是和忠源視頻通了話,高高興興去上廁所,出了意外。
第二天上午,醫院大門口突然設置了路障,穿戴防護服的醫護人員,嚴陣以待,進出人員,必須接受體溫檢測。原來,鄰縣縣城,新增數例確診病人,剛剛舒緩的空氣,陡然緊張起來。大哥、二哥到了,送父親做了核磁共振。結果是,大面積腦梗。分歧立即出現,擔心死在醫院的,要求立即送回家;抱有一絲幻想的,主張繼續觀察,有奇跡出現也未可知。激烈爭論了好長時間,最終達成一致,立即送回去。二哥卻不爽快,扭扭捏捏,囁嚅說:“要回家一趟,安排好了,明天再接父親回去。”他的態度,立即遭到嚴厲批評,有些意見還十分尖銳。我卻能夠理解,二哥所以要“安排”,是要做疏導工作,讓家里人有思想準備,把防護措施落實好。鄰縣的新增病例,造成了空前的壓力和緊張。兩個開挖機的鄰縣人,恰恰到了村里的工地,天知道他們有沒有攜帶病毒。父親回到家里,人口流動劇增,風險指數高漲。每一個進入家里的人,都是安全隱患,都是實實在在的威脅。任何人都會害怕,都會膽戰心驚,都會搓爛肚子磨爛腸。二哥既要為父親過老做準備,又要防范病毒傳播,確保一大家子的安全,還要受兄弟姐妹的誤解和指責。左右為難,進退維谷,啞巴吃黃連,滿肚子的苦水無法說。
第三天上午,狀況越來越糟,護士也不斷地催促。醫院的救護車,負責接進來,卻拒絕送回去。沒辦法,通過醫護人員聯系私家救護車。十五公里路程,一千零八十元,私家車的費用是醫院救護車的五倍還多。地地道道的敲竹杠,卻做聲不得,乖乖掏錢。拔了氧氣管,父親的口張得很大,呼吸聲很響。水咽不進了,只能用棉簽蘸水潤濕干燥開裂的嘴唇。喊他,灰蒙蒙的眼珠還有反應。知道他很難受,很受煎熬,卻只能眼睜睜地望著,一點辦法也沒有。人生最后一步,這樣艱難,這樣痛苦,實在太恐怖了。小時候,聽老人說,如果睡覺后不再醒來,是最好的結局,是前世修來的福分。我不明白,為何視死為福。中國傳統文化,孝道是核心,有些皇朝,甚至提出“以孝治國”。我不明白,孝在德治文明中,為何擁有如此高的地位。很多西方國家,呼吁為安樂死立法。我不明白,為何要用法律手段,支持剝奪人的寶貴生命。小孩降生人間,第一次發聲,是哭鬧。我也不明白,人為何對于出生如此恐懼。現在目睹了父親的最后時光,終于明白了。
父親出院后,已經熬過了三天,至于還能熬幾天,不得而知。我們只有一個心愿,父親快一點走,少受些難,少遭點罪。第四天,父親還是挺著。在苦等什么人?六個子女都在床前,只有外地工作的孫輩,由于疫情阻隔,無法趕回來。夫人對著父親的耳朵說:“老人家的心愿,想孫崽忠源來看望吧?孫媳婦即將分娩,恭喜您要做太爺了。忠源要照顧媳婦,又是這樣的疫情,交通不便,風險很大,不能回來看望,您老多多包涵。”父親眼珠翻動幾下,雖然不能完全明白什么意思,卻明顯地感覺到,不是因為這個。那么,一口氣始終不落,是為了什么呢?大妹突然想起,父親雖然不以屠宰為業,卻技術精湛,一刀斃命,從未失過手,有“一刀準”的雅號。為人熱心仗義爽快,寒冬臘月,親友鄉鄰,都喜歡請他殺年豬。二姐和大妹四處去找殺豬刀,找了很久,沒有找到。大哥、二哥不會殺豬,家里也多年沒殺年豬了,自然沒有殺豬刀。近些年,村里殺年豬的,甚至養豬的,非常稀少,又是疫中,不便打擾。只得拿把砍柴刀,擱在木盆子里,擺在父親床前。當晚丑時(凌晨兩點二十八分),父親撒手走了。
父親最怕啰嗦人,即使是子女,能夠不麻煩,盡量不麻煩。千年屋和壽衣,早就置辦好了,掛念后人操心不易。只是年深月久,壽衣陳舊不堪,不能穿了。買了新的,長衫換成唐代風格的短裝,不知是否合老人家的意。操辦喪事,成了大難題。如果發訃告,親友必然前來吊唁。開井、出殯、抬棺、下葬,需要大量人力,拜請鄉鄰,一定會來幫忙。然而,他們會冒多么大的風險啊。不怕一萬,只怕萬一。這個“萬一”,神仙都預測不了。因聚集造成群體性感染事件,網上消息不少,很多人受到追責和懲處。假設……我不敢假設,任何人都不敢假設。為了遵守嚴禁人員聚集的紀律,為了親友和鄉鄰的安全,只能委屈父親,一切從簡。沒發訃告,沒請師傅開路做道場,一切吹打全免了,甚至連對聯也沒寫。因為要請假,不得不告知我所在的單位。也沒請鄉鄰幫忙,所有的工作包給了專業團隊。知道情況的親友,還有單位的領導和同事,冒著風險,前來吊唁。沒有酒席款待,甚至連休息的桌凳也沒有。他們茶水也沒喝一口,一包煙、一條毛巾的薄禮,也婉拒了。
喪事簡單得出乎想象,場面冷冷清清,哪像一個子孫滿堂,壽終正寢,慈祥善良,耄耋老人的喪事。外甥不顧晚輩的身份,沖我發氣,話語很重、很堵、很爆。他心疼外公,抱怨舅舅,完全在情理之中。何止外甥惱火,吊唁的親戚,都板著面孔,顯然非常生氣,只是強忍著怒火,沒有發作而已。不僅僅親戚,家門叔侄,無不指指點點,戳脊梁骨,罵我們不孝,作踐了自己的父親。出丑出到家了,臉面丟得干干凈凈。我非常難受,心里一陣陣悶痛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時代的一粒灰塵,落在個人頭上,就是一座大山。這句互聯網廣為流傳的話,讓我感同身受。的確不堪重負,要被壓垮、壓扁、壓成齏粉。然而,卻沒有自責,沒有懺悔,除了愧對老父,愧對親友,并沒有覺得自己所做的,是個錯誤。在這抗疫的關鍵時刻,既不能像白衣戰士那樣沖到最前線,也不能為攻堅決戰做出一丁點貢獻,難道就不應該嚴格自律,做到不給國家添亂?
2月21日早晨,陣雨之后,云開日出,山巒娟然,田野碧綠,道路微潤,給人天朗氣清的感覺。登山時,大哥端著遺像,沒有獅舞,沒有樂隊,沒有靈牌(做了“開路”法事才有靈牌)。大嫂嚎哭:“老人家,后人不孝,對不起你啊!”哭聲像利劍,深深刺進我的心臟。假若父親有靈,計較了,生氣了,怎么辦?登山路上,古精八怪的事,屢見不鮮,一旦發生,“兇兆”陰影就會揮之不去,后人疑神疑鬼,心驚肉跳,長期生活在恐怖中不能自拔。眼前的道路,曲曲折折,又陡又窄,又滑又險,徒步攀登,也得步步留意,處處小心,何況抬著沉重的棺木。我憂心忡忡,生怕出現什么意外。虔誠地跪拜磕頭,不停地默默禱告:“父親啊,您老人家一定會理解我們,原諒我們,支持我們……”
登山非常順利,杠夫都說輕輕松松。下葬時,稀疏的雨絲,從晴朗的天空飄落,在太陽的映照下,閃閃發亮,金絲一般。太陽雨,好運的象征,非常罕見的奇觀。我仰起頭,雨絲灑落面頰,輕輕的、柔柔的,蜻蜓一點,撩撥起悠揚的音符,縹緲在血液里。勤勞節儉、厚道仁義的父親,面對不斷蔓延的疫情,自然不會在意什么熱鬧、體面和風光。不然,哪有登山的輕松順利,下葬之時的太陽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