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版《封神演義》：一部充滿隱喻的反清武器怎么成了狗血偶像劇？

作者：大橙子這部劇本來已經(jīng)懶得說了。一看這華麗的衣裳就吐一口老血，四五千年前的老祖宗們穿這些？！還有一個個奶油小生白皙的皮膚，老祖宗從小就涂著防曬霜過日子？這部集齊了古裝、魔幻、愛情、禁忌等爆款元素和氣質(zhì)女神、流量小生、演技男神等收視保障的古裝魔幻劇《封神演義》在湖南臺播出，極具創(chuàng)新性地打出了“生而熱血、為愛封神”的口號。《封神演義》怎么又跟愛情扯上關系了？三觀啊，你別跑啊！中國的觀眾不是好糊弄的。大家一邊打開電視欣賞編劇的腦洞，一邊紛紛拿起手機，用在豆瓣打下3.5高分的實際行動表達對這部魔改劇的喜愛。但是編劇等等，你不能因為我讀書少就騙我，你是從哪里看出這么一部神魔小說，它是“為愛封神”的？

▲圖/新版《封神演義》“生而熱血，為愛封神”版劇照一、古典神魔鬼怪之大觀作為一部中國古代知名度僅次于《西游記》的神魔小說，《封神演義》中的光怪陸離的神魔世界、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層出不窮的神怪形象自然受到了不少人的關注。早在清朝時，褚人獲就對《封神演義》中所表現(xiàn)出來的奇幻藝術想象力進行過認可，“此書直與《水滸》、《西游》、《平妖》、《逸史》一般吊詭，但覺新奇可喜，怪變不窮，以之消長夏，去睡魔而已，又何必究其事之有無哉。”

但清人多看重的是《封神演義》中新奇、怪異的神魔世界所為讀者帶來的消遣娛樂作用，而并未也不可能關注到其后的民俗學、神話學意義。20世紀，西方神話學隨著西學東漸一并傳入我國，國內(nèi)的神話學研究工作也逐步開展起來。最早對《封神演義》進行神話學詮釋的是英國人倭訥，其在《中國神話和傳說》中將萬仙陣大戰(zhàn)稱之為“神之戰(zhàn)”，從“楊任大破瘟神陣”總結(jié)出中國“瘟神神話”，雖其較今人眼光來看，其研究不僅有本末倒置的傾向，且多有誤讀，但畢竟開神話學研究《封神演義》之先河。之后，隨著國內(nèi)民俗學、神話學研究的逐漸發(fā)展、成熟，對《封神演義》在民俗學中的地位也逐漸有所認識。如當代著名的民俗學、神話說研究專家楊堃就認為《封神演義》實為中國古代神話之大觀，“我所看到與聽到的民間神話與民間宗教以及許多廟宇，有許多神像都是根據(jù)《封神演義》塑造的。人民所談的許多神話人物，也直接或間接地來自《封神演義》。……民間的戲曲、說書、廟宇中的神像與廟墻上的畫像以及元宵節(jié)時各種燈籠上的圖繪等，卻大半來自《封神演義》這部書。”肯定其在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價值。

二、舊式革命民主之搖籃仁者見仁，智者見智，如果普通讀者從《封神演義》中多看到的多是那個光怪陸離的神仙世界，政治家從中看到的就是政治斗爭和其中所表現(xiàn)出來的政治思想。早在明清時期就有人將《封神演義》與當下的政治環(huán)境相聯(lián)系，并借此借古諷今。比如清末的王闿運就曾將“太極圖有焚身之禍”中殷洪保殷抗周反被太極圖焚身化為灰燼比擬為“明太宗（朱棣）殺方正學諸君（曾輔佐建文帝對抗朱棣）”；“聞仲者又以擬張江陵而跋啟也”，將聞仲比擬為一人之下、萬人之上且作風專斷的張居正；認為 《封神演義》一書“大要言賢智皆助逆，讒邪皆為神，唯禽獸乃可通天，甚惡道學之詞，疑李卓吾（李贄）之所為也”。清代著名的“鐵帽子王”昭梿在提及《封神演義》中也稱其“皆暗指明事”。不過不同于王闿運的是，他出于維護統(tǒng)治者形象的角度對這種比附表示了不滿，“夫食毛踐土之士，而謗毀其君為辛封，居然筆之于書，其人可誅，其板可斧矣而尚流傳世間，亦可怪矣。”作為一種政治隱喻，《封神演義》甚至在晚清的各種運動中充當過反對清王朝的武器。馬克思就曾說，“在近幾百年發(fā)生的農(nóng)民起義當中，《三國演義》、《水滸傳》、《西游記》、《封神演義》等小說，曾分別在不同的程度上，被用來召喚亡靈的手段，發(fā)生過不小的宣傳作用。本世紀開始的時候爆發(fā)的義和團運動，表現(xiàn)得最為突出。”二十世紀之后，更多人試圖從中國古典文本中找出更多符合現(xiàn)代政治理念的思想。比如毛澤東就曾借《封神演義》來反諷“眼朝后看”的人，“什么人不開放民主？什么人要分裂？什么人要投降？什么人要倒退？《封神演義》里有一個申公豹，是姜子牙的不肖師弟，他臉向后長，眼朝后看。現(xiàn)在的抗戰(zhàn)陣營中，就隱藏有這么一群‘申公豹’，一批專門倒退的人，他們拖住中國要倒退。”

三、什么都拿來愛？一千個讀者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，不同時代、不同專業(yè)背景、不同人群所借助同一文本來講不同的故事實屬常見，如果說王闿運從其中看到了政治斗爭，毛澤東從其中看出了民主政治，民俗學家從其中看到了神話傳說，現(xiàn)在的電視劇編劇看到的估計就只有奇聞八卦俗套愛情了。其實在電視劇改編中為《封神演義》中的各路神仙搭橋牽線、指點姻緣的新版《封神演義》絕不是第一次。

比如06版范冰冰主演的《封神榜之鳳鳴岐山》中就不僅為武王姬發(fā)安排一個溫柔賢淑的戀人，還讓蘇妲己和文王大兒伯邑考來了一場愛而不得的初戀，就連受眾是青少年的動畫片《哪咤傳奇》中妲己都和紂王有過一次轟轟烈烈的戀愛。但沒有不一樣的CP如何做商朝最靚的崽。終于，經(jīng)過國內(nèi)編劇幾十年的沉淀，在今年的新劇《封神演義》中，妲己邁出了自己戀愛史上歷史性的一步：不僅與二郎神楊戩上演“偽骨科”的戀愛，還與狐妖上演相愛相殺。什么？你懷疑楊戩怎么變成蘇妲己的哥哥還和蘇妲己談起戀愛？你還懷疑被狐妖附身的妲己怎么和狐妖談戀愛？這就是觀眾太天真了，只有讀者不敢想的戀愛，沒有編劇不敢潑的狗血。新版《封神演義》中“一念成佛、一念成魔”（語出其官方微博“電視劇封神演義”）的男主角楊戩為桃花仙子瑤姬所生，不幸出生后就成了孤兒，后被妲己的父親收養(yǎng)并在養(yǎng)父的眼皮底下和沒有血緣關系的妹妹開始談情說愛；九尾狐也搖身一變成為一個“極具魅惑”（出處同上）的公狐貍，以一身兼起勾引紂王及與妲己談戀愛的重任，立志要“出塵絕世，踏入紅塵。只為一人，至愛無悔。”（出處同上）

▲圖/官方劇照，原來我的出現(xiàn)就是為了談戀愛這……對不起，是在下輸了。是我沒有意識到將一個我愛你、你愛他的故事是“對原小說精髓進行保留提升”，也沒有意識到《封神演義》居然可以歸納為“少年英雄神話奇旅”（語出其官方微博“電視劇封神演義”）。實事求是來講，對文本、故事的理解及改編思路本就是多種多樣的，但問題是我們在《封神演義》究竟崇佛還是重道的問題上或許可以討論，在楊戩信馬克思還是恩格斯這個問題上怎么討論？不要讓改編成為胡編，打著新內(nèi)涵的遮羞布，將古典小說全講成你愛我、我愛他、他愛她的爛梗。根據(jù)此前的消息，繼《射雕英雄傳》、《倚天屠龍記》等劇的翻拍后，金庸先生的另一作品《雪山飛狐》也將被再一次改編，劇方聲稱：“從原著出發(fā)，對敘事模式進行了全新升級”，“在保留原著精髓的前提下，增強了懸疑線，將推理與武俠相結(jié)合，……全新闡釋真相與善惡的故事，深挖人類探尋真相之難得核心主旨。”這又一部打著加入時代新內(nèi)涵得改編劇結(jié)果如何，我們拭目以待。參考文獻：馮軍：《診釋史論》，濟南：山東大學，2011年；溫婷婷：《原典與電視劇改編版本研究》，長春：東北師范大學，2015年；張秀平：《經(jīng)典的再生產(chǎn)——中國神怪題材電視劇研究》，濟南：山東師范大學，2015年；薛穎：《古典小說的電視劇傳播研究——以1990年版、2006年版和2014年版為例》，《中國廣播電視學刊》2014年第7期；符曉黎：《關于影視劇對名著的改編》，《浙江傳媒學院學報》2006年第4期。